民谚云：“药不到樟树不齐，药不过樟树不灵”。
前一句说明，此乃一个庞大的药材集散地，贵贱兼收，巨细靡遗；后一句推崇它的加工炮制，技艺精湛，源远流长。
春雨纷飞的谷雨时节去江西樟树，最想采访的自然是药界老药师，年龄越大越好，一则业内经验丰富，二则人生经历坎坷。得我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江西大学执教的成人班学生引荐与联系，两三天内马不停蹄，先后采访了加工与炮制各一人——须知，加工与炮制是中成药得以保持品性药效的两个重要环节。仍觉意犹未尽，或说，稍嫌遗憾，那便是，很想找见一位古稀之老药师。在准备返回深圳之前，得知有一个目前仍然健在的老药师胡宝芳，高龄97岁了，精神为之一振，想一想吧，被中药业推为始祖的张道陵，远在公元87到年，便在中国三大道教名山之一的樟树阁皂山事药，年中秋时分，樟树第44届全国药交会上，为中国中药协会授予“中国药都”的牌匾，成为目前 被权威部门认定的“中国药都”的县市。此种背景下，每寻访到一位老药师，无异于发现药都的一枚经典活化石，而且，用一位健康的长寿老人，来间接佐证药都之内蕴的保健与养生肌理，该是多么给力与有趣啊。尽管这个想法未必科学，天下名医未必都是长寿之人，况药师乎？接下来当地朋友们的推论有些谨慎：一是老药师年龄太大，不知脑子是否还清醒，二是自老伴十年前去世之后，老药师离群索居，性耽孤僻，寡言少语。
听一闻不如得一见，我还是下决心在学生的陪同找寻下，于离开樟树的前一天先是约见了老药师的女儿胡振玉，然后由她带领我们一道去见她父亲。车上，胡振玉告诉我，她一共兄弟姐妹六人，三男三女，她排行老四，大哥生于年，小弟生于年，那个年代有6个孩子呱呱坠地，一个普通家庭的负重可想而知。6个兄弟姐妹，除了当兵退伍回来的弟弟，其余5人的职业都与医药紧密相关。
一行来到胡宝芳的居家之所：鹿园小区F栋，一栋很平常的小高层居民楼，没有电梯，老人住在二楼。因为一楼是一个杂物间，相当于两楼半。进去见一个老人在阳台晾晒衣物，胡振玉招呼一声，正是她97岁的老父亲。老人腰板挺直，眼光润泽，听力尤好。出乎预想，老人见来了外地客人，不仅高兴，而且话稠，拉着我们的手入座，才刚讲几句，很快便将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履历，理出了一个清晰的脉络。
出生在樟树洋湖的胡宝芳，自小家境贫寒。中药业“北有京帮，南有樟帮”，两大药帮，如川之双流，星之两界，俊采分驰而又相互辉映。早早投入药业，是上几代樟树人家寻衣觅食、安身立命的不传之秘。才刚13岁，身子骨单薄的胡宝芳就跟随姐夫外出学徒，那时候的学徒药工，不仅药材的拣切、淘洗、炒烘、蒸煮、熬潦（所谓潦，是将种子类药材用沸水浸泡去其皮，易于干燥不至腐烂，如白扁豆、天冬、百部等）、发酵、发芽、制霜（去油成霜，如杏仁霜）等加工炮制就得躬身学习三五年，此前或同时，还得帮助师父打柴担水等一应家务。
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。宝芳闻鸡即起，至夜方眠，不仅勤于手脚，眼耳更是灵敏，跟随师傅，将一样一样经手码放、归置、加工与炮制的药材，小心甄别记牢，其药理药性，则务必穷尽其根源。至夜则常常捧读记诵，一部老版本的药谱几乎被他翻烂了，一次次地粘贴修补。早年他医院做药工，年，夫人带着孩子下放回樟树，于是分居11年后的年，费尽心力，他才得以调回老家，医院药房工作，并领衔加工炮制，直至年退休。30年一弹指，医院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，如今也先后进入了中老年。他们应当记得，一个高矮胖瘦均不显眼的老药师，神逸于形，行多语言，他的工作实绩就是示范，就是规矩，就是标准。点点滴滴，一丝不苟，彰扬着千年樟帮遥远而清亮的精神回声。
老药师跟我们讲了几件中药炮制之事，一是龟板炮制，这不是普通的龟板取药，是樟帮治疗肝癌之要方：荷包金龟。需要将一斤以上的野生龟（多半生长于山丘或深塘），淋洗干净，裹上三层荷叶，用苎麻搓的绳子捆绑结实，再用调和了盐水的*泥抹平封实，然后在土灶里放木炭烤制。中医认为，肝癌乃以肝肾阴虚，虚热内生为因由，此种制法取得的龟板，滋阴功力甚强。其二，有一年，省上来人，下达一药方，需要将猪骨髓炼成药丸以服用几个疗程。他琢磨，猪骨髓味甘性平，具有补阴益髓的功效，可是骨髓稀松软滑，做得膏方才可以久留，方便服用。于是他先将其它配制药材一一打磨成粉，同时将猪骨髓蒸得软硬得宜，再调入药粉，搓成丸药，病家很快捧得了几盒大小匀称，漂亮精致的药丸，赞叹不已。日常工作的精心琢磨之外，多年来与各类药师过往，他也没有忘记眼看、耳听、心记，从中不断获取新鲜经验，譬如清热解*凉血之功用的牛角，其坚如铁，以往的炮制方法是洗净原药，用温水浸泡7到14天，捞起之后盛入木甑蒸几个小时，再趁热刨出薄片或用铁锉锉粉。此方法甚是费时费工。他得闻一个新方法，将牛角用斧头敲碎，拌沙炒制，过筛打粉，不说立等可取，却也不过旦夕之功！
老人精神矍铄，订了《江南都市报》及文摘类报纸，每天读报也是寂寞中的一件乐事，因此保持了大脑的思维与清醒，老人读报居然不戴眼镜；每天还要自己下楼走两三里路，一两年以前更是多至十几里。问起养生秘诀，一是坚持走路；二是忌口，他的忌口遵循的是中医的一些禁忌，但凡感冒等疾患，不吃发物（如鱼虾等），不烟不酒，不过饱过饥，这些都是健康之径。现在每年体检，老人的各项指标正常，从未出现“三高”等老年疾患——其实，很多以前属于老年的疾患，在生活方式不健康的人群中，早已囊括了青壮年。
道一声珍重，握别而出，老人一直送到门口。下楼的那一刻忽想到，寿星加药星，接近百龄的老药师，称得是药都药材加工炮制一颗明亮的星啊。（原载年5月18日、19日香港《大公报》作者南翔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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